聖嚴法師的期許(二)

以研究「聖嚴」來推動淨化世界

2008年5月25日講於台大集思國際會議廳第二屆「聖嚴思想國際學術研討會」閉幕式

◎聖嚴師父

 

  本來「聖嚴」這個人是默默無聞的,但是由於諸位學者的注意、研究,以及發表論文,我好像變成有了一點分量。我覺得這次的學術會議辦得非常成功,因為通常在學術會議上,學者們發表完自己的論文以後就離開了,很少會留下來直到最後。而今天,我看到很多發表論文的學者、教授都還留在現場,這是非常難得的。

  這次的學術論文,一共有12篇,其中有9篇是討論我的思想,這也很難得,我非常感謝。雖然還有3篇並非以我為研究主題,但是沒有關係。其實,「聖嚴」是一個很難的題目,因為「聖嚴」不是一個很有名的人,而諸位可能平常也沒有讀過「聖嚴」的著作,所以一時之間要研究「聖嚴」,大概不容易。諸位這次來參加了研討會,聽到一些關於「聖嚴」的議題,也可以了解「聖嚴思想」是怎麼一回事。

  此外,剛才在會場外,我聽到有人問起幾個問題,譬如「聖嚴對現代社會有什麼貢獻」、「聖嚴與印順法師的思想有什麼關係」等,大家不容易回答,所以等一下就由我自己來說明。

 

研究傳統佛教以為今用

  有人把我當成學究型的人,所謂「學究」,就是專門為研究而研究的學者。能專門為研究某一項學問而花上幾十年的時間,這沒什麼不好,像印順長老可以說是這種型態的人,對於思想和學說很有貢獻。我的學術基礎不夠,卻走上了學術的路,在完成了博士學位之後,反而又變成了「不學無術」、「學非所用」!當然,我的老師是國際知名的,沒有問題;我研究的主題也沒有問題;我的學術論文更沒有問題。然而,問題是出在哪裡?就是在完成學位之後,我沒有專門在學院裡教書,也沒有專門做研究。

  我的專長可能只有兩項:一是戒律學,但是這次好像沒有人討論,只有提到我倡導的菩薩戒。其實我這輩子很重視戒律學,並且專攻戒律學;我的另外一項專長,則是明末的佛教。

  在明末這段期間,中國佛教出現了很多思想家,特別是四位大師:包括于君方教授研究的蓮池大師、我研究的蕅益大師,現在也有人研究憨山大師和紫柏大師。可是,明末這段時期並不僅僅只有這四個人,還有許多居士也非常傑出,在稍微晚一點的清初時期,中國佛教也出了不少人才。所以,明末的唯識、淨土和禪,我都研究了,而且我也準備研究明末的天台、華嚴,因為當時有許多這類的人才和著作留傳下來。

  以上的說明,我想可以讓大家了解我的研究範圍和廣度。除了戒律學和明末佛教外,中觀、唯識、天台和華嚴,我都曾經講過,也出版了相關的著作:在天台方面,我寫了一本《天台心鑰──教觀綱宗貫註》,內容是研究蕅益智旭撰述的《教觀綱宗》,從中可以看出我的天台思想;此外,在華嚴方面,則出版了一本《華嚴心詮──原人論考釋》,研究的是圭峯宗密的《原人論》,從這裡也可看出我的華嚴思想。

  大體來說,我的思想屬於漢傳佛教,因此,不管是哪一種學說,只要經過我,就變成了漢傳佛教的學說,譬如唯識、中觀,它是屬於印度佛教的學說,但是經過我的詮釋以後,就融入了漢傳佛教的內涵;當然也有根本就是屬於漢傳佛教的禪,可是我又把它與印度的中觀、唯識思想結合起來。所以,我並非僅僅只是研究某種思想或學說而已。尤其我並非學究型的人,不是為了研究而研究,我主要是為了讓傳統佛教與現代社會結合而研究。如果佛學只是擺在圖書館,對學者來說雖然有用,可是對整個社會而言,用處不多、影響不大。為了讓現代社會的人能夠理解、能夠運用印度或中國古代大德祖師及大居士所留下來的著作,我才研究它們,然後把它們帶回到現代社會上。因此,我們中華佛學研究所也辦了許多場國際學術會議,皆以「傳統佛教與現代社會」為主題,目的就是希望將傳統佛教的思想、理論與方法,運用在現代的社會。

  我有一個學生,也是一位學者,對我說:「師父,您演講的時候,經常有成千上萬的人聽,很有魅力。」我說:「其實不是,我只是把小眾的佛法,解釋得讓大眾都能聽懂、都可以運用到生活裡去,這樣佛法淨化社會的功能就產生了。」當然我也會對小眾演講,像今天的學術會議,主要就是為了小眾而舉辦。我想請問,學術論文發表的時候,諸位能夠聽懂多少?每一篇都聽得懂?或者是只能抓住重點?每一篇論文都很長,在十五到二十分鐘之間要念完,很不容易。要是有人說他全部聽懂了,我不太相信。因為我聽學術論文發表的時候,也都很用心聽,但是有的學者念得很快,當我想要知道他究竟講什麼時,就已經念過去了。可是,如果在幾百、幾千,甚至上萬人的場合,也用念論文的方式來說法,我想大家一定會「頻頻點頭」,為什麼?都睡著了!因為我對大眾演講的機會比較多,所以慢慢練習,讓佛教從小眾的發展成為大眾的。

  我也重視實用,我們中華佛研所的所訓裡,就有「專精佛學,實用為先」兩句話。對於佛學要專精,這是第一步,然後要能夠實用。可是研究所辦的每一屆學術會議,大致上都達不成這個目標,雖然我們希望能結合傳統佛教和現代社會,但是大家發表的、提供的論文都還是傳統佛學。但是沒有關係,我們還是把主題定位在「傳統佛教和現代社會」,若是有人注意到這個主題,而且能夠配合,那很好;即使不能配合,也可以把傳統佛學複習一遍,讓我們了解傳統佛教,然後再慢慢將它與現代社會結合。

 

相容小眾佛教與大眾佛教

  所以,我個人重視實用,重視佛法與現代社會的結合、接軌。因此,我雖然也是一個擁有博士頭銜的學者、法師,然而我在美國不是到大學裡教書,而是教禪修。這是一個很有趣的身分,身為一個學者,卻以一位禪師的身分出現,而且做得還不錯,也寫了十幾本禪修的書。

  我在美國雖然不是做研究、做學者,但在歐美還是有一些影響力。在臺灣呢?我的身分也是多重的:我在研究所、大學裡教書,指導博士、碩士論文,但是我也住持寺院。後來由於跟我學習的人愈來愈多,寺院也愈來愈大,所以漸漸地推廣成為大眾佛教。

  但是我並沒有放棄小眾,因為佛教還是應該要有研究學問的人,一代一代地發掘其中的好處,否則佛教會變成落伍的、低級的宗教,而沒有高層知識分子願意再去接觸。因此,法鼓山的信眾中,有許多高層知識分子,所以應該要提供他們研究的環境。我回到臺灣以後,首先創辦了中華佛研所,到現在為止,已經培養了26屆的研究生。雖然往後不再招生,但是仍然持續提供老師們,也就是研究員們研究的環境。為了鼓勵國際上各地學者研究漢傳佛教,中華佛研所也投入了許多經費,推出研究漢傳佛教的計畫;同時,我們也與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合作,共同籌辦了「聖嚴漢傳佛教講座教授」。此外,我在法鼓山還創辦了一所單一宗教的法鼓佛教研修學院,其中包含碩士班和博士班。所以,在國內,我看起來好像是在經營大眾佛教,其實,我不但重視大眾佛教在社會上的淨化功能,也很重視小眾佛教在高層次人才上的培養。但是,如果我只專門做研究,那麼這些事業可能全都不存在,研究所、研修學院也都辦不起來了。

  現在,我正在籌辦法鼓大學,可是有人覺得臺灣的大學已經有一百五十多所了,而隨著臺灣的出生率愈來愈低,學生的人口數也愈來愈少,為什麼還要辦大學?其實我們要辦的大學,跟其他大學不一樣,除了學院設定、課程內容不一樣,培養出來的人才也不一樣,全是根據心靈環保、根據漢傳佛教裡最重要的核心價值而規畫的。

  因此,要研究我的話,僅僅根據我的幾本著作是不會清楚的,還要根據我的其他文章、談話,包括我在各種國際會議、宗教領袖會議上所發表的言論,否則是無法了解我這個人的。

  而我對社會的貢獻與影響是什麼?俞永峰(Jimmy Yu)在他的論文裡提到,我是臺灣《天下》雜誌評選出來,四百年來對臺灣最有影響力的五十人之一,這是不容易的,為什麼能得到這項殊榮?不是因為我有一個博士學位,而是因為我對臺灣社會的貢獻。

  今年(2008年)發生四川大地震時,中國大陸是不開放讓外國人去救援的,但是只准許臺灣的兩個宗教團體:慈濟功德會、法鼓山,以及日本的一個救援團進入災區,從這裡就可以看出法鼓山的影響力。直到今天,我們還是一梯、一梯地派員到四川為災區的民眾服務,以後仍然會繼續為災區的重建,提供經費與人力。因此,諸位學者可能也要仔細地看關於我們的新聞報導,才能知道法鼓山對於台灣、大陸,以及國際上的影響。

  我聖嚴這個人,雖然沒有變成一個非常專精於學問的人,但是也有一些好處;如果我變成專精於學問的人,有沒有用呢?還是有用哦!

 

「人間佛教」與「人間淨土」的差異

  我想在這裡回答一個問題:我與印順法師不同的地方在哪裡?

  印順長老主張的是「人間佛教」,而我主張的是「人間淨土」,兩者聽起來好像差不多,但是內涵並不相同。印順長老認為釋迦牟尼佛說法是為了人,佛教的中心是人,教化的對象是人,而不是死人,也不是對鬼、對天說,所以是「人間佛教」,因此他不講鬼、神,只講佛,而佛是指釋迦牟尼佛。他不太願意說有十方三世的佛、不念阿彌陀佛,更不想到西方極樂世界去,因為他認為阿彌陀佛大概不是釋迦牟尼佛講的,這在他的《淨土新論》中,可以看到他對於淨土的想法。所以,如果有信徒過世了,印順長老的關懷不是念阿彌陀佛,而是默默向釋迦牟尼佛祈禱。

  有一次,我講「十方」,他就問我:「聖嚴法師,你講講看十方是哪裡?」我說:「上下四維,也就是東、西、南、北、東南、東北、西南、西北、上、下,總稱『十方』。」他又問我:「你是站在什麼立場講有上、下?地球在轉,哪一個方向是上?哪一個方向是下?如果說十方有諸佛,那你的腳底下有佛嗎?你的頭頂上有佛嗎?」因此,他不相信有「十方」,只相信有「八方」,而「八方」則是根據地球來講的,所以他是一種很科學的態度。

  我和他不一樣,我念阿彌陀佛,也承認有十方的佛,為什麼?大乘佛法、漢傳佛教就是這樣說的。印順長老是不是漢傳佛教的?不是,他所研究、傳播的,他的信仰、信心是中觀,他批判瑜伽、唯識,只肯定中觀思想,他的一生是這樣。因此,簡單來說,印順長老不是漢傳佛教的,而我是非常重視漢傳佛教。

  雖然如此,我受印順長老的影響還是非常深刻,他把我從迷信的漢傳佛教拉出來,而我因此看到了有智慧、正信的漢傳佛教。所以我講的漢傳佛教、我講的禪宗和淨土,都與歷史上的漢傳佛教有所不同,這一點諸位學者如果用心研究的話,可以看得出來。

 

佛教同一味「成熟眾生,莊嚴國土」

  我認為佛教是一味的,之所以會分派,主要是因為各宗各派的宗師們,其各自的思想立場不同,而我希望能夠透過我,來重新認識、介紹佛教。其實不管是站在哪一部經、哪一部論,都有其共同的目標—解脫、度眾生,就像是《般若經》不斷強調的「成熟眾生,莊嚴國土」。我歸納佛教的任何一派,最後都是同樣的一個目標—莊嚴國土,也就是莊嚴淨土,亦即我們要將現在的國土莊嚴起來,因此,我的「人間淨土」理念,就有了立足點。

  此外,我們要練自己的心,就要練眾生的心,因為不僅我的心要清淨,眾生的心也要清淨,國土才能夠清淨;如果眾生不清淨,國土是無法清淨的。因此,建設人間淨土必須先提倡心靈環保,而心靈環保就是「成熟眾生,莊嚴國土」,這是佛教的兩大目標,而且是分不開的。這就是我的思想,所以我看任何一宗一派,都是一樣的。

 

以研究「聖嚴」來推動淨化社會、淨化人心

  中國讀書人有兩句話:「路逢劍客須呈劍,不是詩人莫獻詩。」當你見到偉大的劍客、武士,要把自己收藏的寶劍呈現出來;若非見到偉大的詩人,則不需將自己的詩獻出來。而我今天見到諸位行家,所以將這些沒有人知道的事介紹出來,也可以說,我是看到了諸位的論文,覺得很感動,因為竟然有這麼多人在研究我、願意了解我,關於我的資料蒐集得滿豐富的,而且有些人對我也了解得滿深刻的。

  以上所講的,或許諸位已經知道了,也或許不知道,但是用講的畢竟很有限,所以下一屆研討會還請諸位再刻意研究一下,看看聖嚴跟印順之間有什麼不一樣?聖嚴對現代社會有什麼貢獻?聖嚴的思想究竟是以什麼為中心?

  諸位今天發表的論文,主要是針對一個主題來發表,下次也可以擬定不同的主題來研究。如果僅是根據我的著作、論文裡提到的某些觀念來寫也可以,任何一點都能夠把「聖嚴」這個人的一生串連起來。有的人不敢寫我,實際上寫我是最容易的,因為我沒有什麼高深的大道理,而且是一個現在正活著的人。也有人覺得寫活著的人比較難,因為顧慮到如果讚歎太多了,會被認為是阿諛;如果批評太多了,又會覺得不好意思。

  其實諸位不需要全部都是批評或者都是讚歎,而是應該讚歎的地方讚歎,應該批評的地方還是要批評,這樣學問才可以成長,對我而言才有幫助。這一次的論文裡,讚歎我的很多,批評的不多,我覺得不好意思,謝謝大家對我的包容。事實上,舉辦這個研討會的目的,是要將我這個人所做的、所想的,向社會與學術界介紹,而這就是在幫我推廣淨化社會、淨化人心的目標。今天與會的有很多人是學者,或是未來的學者,因此諸位的功德很大,這並非對我個人有什麼好處,而是對我們這個世界、這個社會有很多的利益,非常感恩諸位在百忙之中來出席及參與研討會。